莫非首先(xian)是(shi)詩人，然后才是(shi)博物(wu)學者。他(ta)今年出版的五(wu)部專著，每一部書都是(shi)詩歌與(yu)植物(wu)編織的迷宮。

文/席永君（詩(shi)人(ren)，書評人(ren)）

像(xiang)北(bei)京胡(hu)同(tong)里那些(xie)一歲一枯榮、春風吹又生的(de)(de)野(ye)(ye)花野(ye)(ye)草，詩(shi)人莫非是(shi)低調的(de)(de)，以(yi)致這(zhe)些(xie)年(nian)來，他(ta)和植物打交(jiao)道的(de)(de)時(shi)間，總是(shi)比和人打交(jiao)道的(de)(de)時(shi)間要(yao)多得多。他(ta)那仿佛要(yao)從人類中隱(yin)身(shen)(shen)而去(qu)的(de)(de)身(shen)(shen)影讓人動容(rong)。

莫非首先是(shi)詩人，然(ran)后(hou)才是(shi)博物學者。在他(ta)今年出版的(de)(de)五部(bu)專著(zhu)中，一部(bu)詩集，其余四部(bu)都是(shi)植(zhi)(zhi)物學方面(mian)的(de)(de)。這(zhe)些作品(pin)不僅散(san)(san)發著(zhu)清(qing)新的(de)(de)、仿佛(fo)剛剛從早晨的(de)(de)稻(dao)田里收割(ge)的(de)(de)稻(dao)子的(de)(de)稻(dao)香(xiang)，還(huan)散(san)(san)發著(zhu)數不清(qing)的(de)(de)草木(mu)的(de)(de)芳香(xiang)。有意思的(de)(de)是(shi)，在莫非的(de)(de)這(zhe)五本(ben)書里，每一部(bu)書都是(shi)詩歌(ge)與植(zhi)(zhi)物編織的(de)(de)迷宮。作為讀者，我樂于(yu)迷失于(yu)這(zhe)樣的(de)(de)迷宮中。

這里不談他的“既浩蕩又漣漪，既高天流云又塵埃花開”的詩集《我想你在：莫非詩選》（作家出版社，2018年2月版），也不談“集優美的現代詩歌、雋永的博物隨筆和迷人的自然攝影于一體，共同吟詠二十四節氣里的中國植物之美”的《風吹草木動》（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8月版），只粗淺地分享一下“萬物有生有命”系列叢書中的三本書：《一葉一洞天》《逸生的胡同》《芄蘭的時候》，它們剛剛由商務印書館出版。不管莫非愿不愿意，我首先要給他貼個標簽。有了這個“緊箍咒”式的標簽，我的文字才不至于天馬行空。我把莫非的博物學，大膽地稱為——“先鋒博物學”。

《一葉一洞天》全書收入了八十一幅圖片，八十一片枯葉，但歸根到底又是同一片枯葉。這是怎樣的先鋒植物志？回想自己的一生，曾有無數不同科屬的花朵感動我，而經由莫非的鏡頭呈現在我眼前的這片忍冬科莢蒾屬的天目瓊花枯葉，卻是感動我的第一片樹葉。是枯葉，而非綠葉，這其中又有怎樣的禪意呢？可以說，《一葉一洞天》很好地詮釋了一片樹葉就是一座花園，一片樹葉就是一座迷宮，一片樹葉就是一部“梵我一如”的《奧義書》。

莫非拍攝的每一片樹葉都是他自己，這是否意味著每一片樹葉都隱藏著他的真身？是的，莫非鏡頭中的每一朵花、每一顆果實都是他自己，而每一片枯葉更是他自己。枯葉是關于老年的哲學，但莫非并不打算用鏡頭和我們討論晚年，而是分享枯葉的無限詩意。他要為一片樹葉立傳，準確說，是要為一片樹葉的晚年立傳。《一葉一洞天》是關于晚年的修辭學，晚年的詩學。莫非用鏡頭告訴我們，一片樹葉的晚年也可以如此之美，不是泰戈爾的“秋葉之靜美”，而是風情萬(wan)種，儀態(tai)萬(wan)方(fang)。其實，一個人的晚年又何(he)嘗(chang)不可(ke)以風情萬(wan)種，儀態(tai)萬(wan)方(fang)呢？這(zhe)是《一葉一洞天》給我們的又一啟(qi)示。

有時想，一片懸而未決的枯葉為什么會呈現這樣的生命狀態呢？或許是它在蕭疏的枝頭隱秘地感知到了莫非的鏡頭吧？莫非的鏡頭像萬物中最溫暖的觸須伸向它，因此，它才將自己在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的美，借著陽光那同樣溫暖的觸須，盡情地釋放出來。莫非用鏡頭將一片枯葉無限分割，最后依舊是一片完整的枯葉。這一過程是詩意的，也是哲學的。“飛矢不動。”古希臘哲人、巴門尼德(de)（Parmenides）的得(de)意(yi)門生和義子芝諾（Zeno of Elea）的警句猶在耳(er)邊。從這個(ge)意(yi)義上可以說，《一葉(xie)一洞天》既是關于時間流逝的詩學(xue)(xue)，更是關于時間停頓的詩學(xue)(xue)。

現(xian)在(zai)，許多城里的(de)(de)年(nian)輕人(ren)都喜歡(huan)以小(xiao)資自(zi)詡，喜歡(huan)慢生(sheng)(sheng)活(huo)。然(ran)而，什么樣的(de)(de)生(sheng)(sheng)活(huo)才叫(jiao)慢生(sheng)(sheng)活(huo)呢？如果你不能(neng)在(zai)下午(wu)茶時(shi)間，一(yi)邊(bian)品(pin)著(zhu)卡布(bu)奇諾（Cappuccino），一(yi)邊(bian)閱讀《一(yi)葉一(yi)洞(dong)天》，你能(neng)說(shuo)自(zi)己是(shi)(shi)真正的(de)(de)小(xiao)資嗎(ma)？在(zai)我看來，小(xiao)資就是(shi)(shi)那些(xie)能(neng)夠用(yong)大把(ba)的(de)(de)時(shi)間來玩味時(shi)間的(de)(de)人(ren)，就是(shi)(shi)努力(li)探尋光陰奧秘(mi)的(de)(de)人(ren)。時(shi)間可是(shi)(shi)我們這(zhe)個(ge)時(shi)代的(de)(de)奢侈品(pin)，你沒(mei)有(you)時(shi)間玩味時(shi)間，可見(jian)你的(de)(de)生(sheng)(sheng)活(huo)多么粗糙(cao)，內心多么粗鄙。當你走向自(zi)然(ran)，走向荒野，你既叫(jiao)不出幾(ji)種(zhong)植物的(de)(de)名(ming)字，又不知道它(ta)們的(de)(de)生(sheng)(sheng)活(huo)習性、生(sheng)(sheng)存境況，你能(neng)說(shuo)自(zi)己熱愛自(zi)然(ran)嗎(ma)？慢生(sheng)(sheng)活(huo)離(li)得開自(zi)然(ran)嗎(ma)？

如果說《一葉一洞天》詮釋了莫非先鋒博物學的極端之美，那么，《逸生的胡同》則體現了莫非先鋒博物學的平常心和對美的驚人發現，是中國作家從博物學的角度，為胡同撰寫的第一部傳記。莫非從一個全新的視角向我們揭示了：胡同是人類的胡同，也是自然的胡同，鳥兒的胡同，野花野草的胡同。這一發現又一次駁斥了把詩和遠方同時指向“遠方”的(de)(de)(de)雞湯式邏輯。在(zai)(zai)莫非看來，詩和遠方(fang)無疑是(shi)對繆斯女神的(de)(de)(de)放(fang)逐，是(shi)對日常生活(huo)(huo)詩意的(de)(de)(de)消(xiao)解。我們要(yao)愛(ai)生活(huo)(huo)，愛(ai)當下。在(zai)(zai)胡同(tong)里，每天最早醒來的(de)(de)(de)永遠是(shi)植物(wu)，而不是(shi)人。自然無處(chu)不在(zai)(zai)，即使在(zai)(zai)鋼筋水泥的(de)(de)(de)叢林里也有生機勃勃的(de)(de)(de)自然。有一天，你發現胡同(tong)斑(ban)駁(bo)的(de)(de)(de)墻縫里開出(chu)了一朵牽(qian)牛花(hua)(hua)，你不知道(dao)牽(qian)牛花(hua)(hua)是(shi)從哪里遷徙來的(de)(de)(de)，它就自然而然地在(zai)(zai)墻縫處(chu)開放(fang)，它和你打招(zhao)呼，帶給你驚奇。

而《芄蘭的時候》，則是莫非為“長在唐代藥典里曰蘿藦，生在《詩經》里名芄蘭”的芄蘭家族撰寫的家譜。這樣一個在藥典里禪意十足，在《詩經》里詩意盎然的家族，古往今來，恐怕還沒有誰為它們撰寫家譜吧？莫非是有心人，他要給它們撰寫家譜。有時想，莫非究竟懷著怎樣不為人知的使命，才一次次將鏡頭對準這個既平常又神秘的植物家族呢？是《詩經》里“芄蘭之支，童子佩觿。……芄蘭之葉，童子佩韘”（《詩經·芄蘭》）的詩句打動了他嗎？芄蘭（歷史上又叫莞蘭），這個身誘荊軻，而后又全身心愛上荊軻，為荊軻殉情的燕國公主，確實配得上后人為她樹碑立傳。我猜想，一部《芄蘭的時候》，既是莫非在為芄蘭家族撰寫家譜，又是莫非在為荊軻立傳吧！當我這樣想時，我感到莫非鏡頭中芄蘭的每一片葉，每一朵花，每一顆果實，都散發著溫柔的力量，都藏著一個荊軻。“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或許(xu)，荊軻時(shi)代的中國人(ren)(ren)，才配(pei)稱作(zuo)中國人(ren)(ren)。

自然總是帶給我們驚奇。但莫非的先鋒博物學在帶給我們驚奇的同時，更有一種類似內外兼修的煉丹家張果老倒騎毛驢的優雅風姿。他要引領我們回到《詩經》的源頭，接續《詩經》的傳統，置身于《詩經》的現場，像孔子教導的那樣“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眾所周知，早在兩千多年前，經博學的孔子編纂整理的《詩經》，就已經打通了博物學與詩歌、與文學的任督二脈。在《詩經》里，一百五十多種植物在幻生幻滅中被一首首各自傍依的詩歌如珍珠般穿成了一串，閃爍著華夏文明童年的光芒。那是群雄逐鹿，諸子百家蜂擁而動，廣開言路的時代，博物學與詩歌都是生機勃勃的。如果沿著《詩經》的光明大道一路走下去，中國的博物學定會呈現另一番欣欣向榮的景象。可惜，我們一直沿著“托樹言志”“借花言情”的“樹木比興”的(de)羊腸小道一路狂奔，以致陷入令(ling)人(ren)眼花繚亂的(de)道德譜(pu)系(xi)(xi)，給我們(men)周遭的(de)草木紛紛穿上倫理(li)的(de)外衣，而不能自拔。從而一次又一次地喪(sang)失了建(jian)立(li)中國(guo)(guo)植物學體(ti)系(xi)(xi)的(de)機會。包括生(sheng)長在中國(guo)(guo)大(da)陸的(de)眾多(duo)本(ben)土植物，只好由瑞典生(sheng)物學家、植物分類學奠基人(ren)林奈（瑞典文原名(ming)：Carl von Linné）命名(ming)。

道在草木間，而不是道德在草木間。由此，莫非引領我們在植物的世界中發現美和詩意，發現上帝不可言說的神跡。就像林奈在自傳中深情地寫道：“一朵野花的美，顯出上蒼的巧思與細膩。”

莫非在草木中發現了時間的秘密，某種意義上，“人間草木”之(zhi)美(mei)(mei)也是(shi)時間之(zhi)美(mei)(mei)，四(si)季之(zhi)美(mei)(mei)，節氣(qi)之(zhi)美(mei)(mei)，輪回之(zhi)美(mei)(mei)。面對草木(mu)自(zi)然，圖片(pian)在一(yi)(yi)念之(zhi)間生成，詩歌(ge)也在一(yi)(yi)念之(zhi)間誕生。草木(mu)幽(you)暗的(de)(de)遮蔽(bi)中(zhong)，詩意無聲無息地(di)蔓延開來，演(yan)繹進化為(wei)(wei)情感(gan)、性靈、思辨流淌的(de)(de)軌(gui)跡與環紋。而這一(yi)(yi)切，都被莫非的(de)(de)鏡(jing)頭一(yi)(yi)一(yi)(yi)捕捉(zhuo)到，并由(you)此定格為(wei)(wei)一(yi)(yi)部三卷(juan)本的(de)(de)二十一(yi)(yi)世紀的(de)(de)先(xian)鋒博物(wu)學(xue)《詩經》。

但開風氣不為師。當我從莫非(fei)詩歌(ge)與影像編織(zhi)的草(cao)(cao)木(mu)世界驀然(ran)抬頭(tou)，遠遠地，我看見(jian)他(ta)穿行于(yu)(yu)車水馬龍的車公莊(zhuang)社(she)區，他(ta)要用(yong)鏡頭(tou)與隱身(shen)于(yu)(yu)北京胡同(tong)中的那些(xie)草(cao)(cao)木(mu)精靈對話(hua)。對于(yu)(yu)莫非(fei)，胡同(tong)也是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