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花難，畫花更難，因為“花無定形”。而畫(hua)花，不(bu)只要(yao)畫(hua)形，還要(yao)畫(hua)神、畫(hua)骨(gu)、畫(hua)氣。吳昌碩的筆下世界，堪稱一部花的百(bai)科(ke)全書。他甚至不(bu)惜(xi)動用大紅大綠，來描(miao)繪這百(bai)花盛開的世界。

一

許多來故宮(gong)的(de)游客或許不(bu)曾注意，故宮(gong)最動人的(de)時候(hou)，是(shi)百花盛開時。在這(zhe)古老的(de)院(yuan)落里(li)，春天(tian)，無疑是(shi)一(yi)場盛大的(de)節日。

有人說，第一縷春風是從東南角樓吹進紫禁城的，那么，同期開放的花，應該是由東向西，像一層層的浪，漫過紫禁城的。其中，寧壽宮花園里的二月蘭、絳雪軒前的太平花、文華殿前的西府海棠、建福宮的梨花，都讓人感受到宮殿里的時光流轉、生命律動。“還有很多一時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都會在有風吹過的地方生出來，墻角、磚縫、瓦壟，甚至是城墻上高高的滴水里，都會意想不到地探出花朵來，告訴人春天到了。”

很(hen)多人以為紫禁城里沒有(you)花木，但這只是個錯覺。如同故宮博物(wu)院館藏的眾多花卉畫(hua)作(zuo)(zuo)，在無聲(sheng)的綻放(fang)里，鋪(pu)陳(chen)出(chu)一(yi)個個朝代的審美與氣韻。比如，即將展出(chu)的故宮博物(wu)院館藏吳昌碩作(zuo)(zuo)品，其(qi)中一(yi)幅他七十四歲所作(zuo)(zuo)《牡丹圖軸》，用胭脂畫(hua)紅，色(se)彩古艷。背景粗樸(pu)的石(shi)頭，又為色(se)彩做(zuo)了平(ping)衡。題識有(you)趣：

跛足一翁出無車，身閑乃畫富貴花。燕支用盡少(shao)錢(qian)買，呼婢(bi)乞向鄰家娃(wa)。

“燕支”，就是“胭脂”。

潘天壽說，吳昌碩“大刀闊斧地用大紅大綠而能得到古人用色未有的復雜變化，可說是大寫意花卉最善于用色的能手”。

五彩繽紛、大紅大綠，這顯然屬于中國民間的色彩譜系，與清雅深邃、富于哲學色彩的文人畫涇渭分明。宋代的玉骨冰心、北宋蘇軾奠定的“簡古淡泊”的藝術風(feng)格，引領著中(zhong)國畫(hua)脫離了形(xing)似階段，走(zou)向靜穆深遠。但這世(shi)(shi)上(shang)的一切，都沒(mei)有萬(wan)古不變的，繪畫(hua)尤其如此(ci)。當文人畫(hua)越走(zou)越玄遠，現世(shi)(shi)的審美，就急需畫(hua)家來補充。

有學者評論其畫作的色彩時說：“吳昌碩經常使用復色畫法，大紅大綠，重赭重青，通過微妙的色彩變化，顯得既鮮艷厚重又得斑駁蒼渾的古趣。他晚年尤其喜用西洋紅，這種紅色是近代才從西洋傳入的，其特點是濃郁渾厚，彌補了胭脂淡薄的缺點，正好與他古厚樸茂的繪畫風格相匹配，艷麗強烈的色彩，給吳昌碩樸厚古拙的畫面平添了無限生機。”

是的，這無限生機(ji)，正(zheng)是無限地接近了大自然本身。

二

“仲春二月，爛漫花開，姹紫嫣紅，風光大好。”這是自然對人類視覺的犒賞。花是自然的尤物，早已入詩入畫。詩和畫，是中國人對這種自然之美的自覺回應。《詩經》中就有詩曰：“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描繪桃花開放，鮮艷茂盛的樣子，借以形容少女之美，開創了以桃花喻美人的傳統，所謂“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到(dao)了六(liu)朝時(shi)代，也(ye)許是因(yin)為社會動蕩，命(ming)如草芥，人對生(sheng)命(ming)有著特(te)殊的敏感(gan)，六(liu)朝人描述花木，精致到(dao)了幾乎變態的程(cheng)度(du)，這(zhe)也(ye)抽空了時(shi)間的間隔，讓我們(men)的目光可以(yi)直(zhi)接抵達六(liu)朝，落(luo)在(zai)花木聲色上(shang)。

如胡曉明先生所說，六朝人描寫花光、水色、芳林、云巖，達到了“斗巧”的境地。如寫花之鮮，用“雨洗”，寫水之美，用“泉漫”（“雨洗花葉鮮，泉漫芳塘溢”）；寫花之綻放用“舒”（“紫葵窗外舒”）、用“抽”（“新條日向抽”）……中國人寫山水草木的詞匯，似乎被六朝人用完了。寫花木的華滋，如“紅蓮搖弱荇，丹藤繞新竹”，如“塘邊草雜紅，樹際花猶白”；寫蟲禽的嬉鬧，如“蜻蛉草際飛，游蜂花上食”，如“巢燕聲上下，黃鳥弄儔匹”（以上皆(jie)謝朓詩(shi)句），等等。充分體現了他們(men)對大自然風景的細嚼慢咽、精心品賞；而(er)在這種心情(qing)里，隱藏著對大自然生命的珍愛(ai)與流連。

寫花難，畫花更難，因為“花無定形”。而畫花，不只要畫形，還要畫神、畫骨(gu)、畫氣(qi)。

其實果類花卉入畫，自唐五代以前就有，其中包括桃、李、梅、杏等。宋徽宗時代編定的《宣和畫譜》中有《蔬果敘論》，寫：“早韭晚菘，來禽青李，皆入翰林子墨之美談，是則蔬果宜有見于丹青也。” 元代錢選《八花圖》卷（故宮博物院藏），繪有折枝海棠、梨花、桃花、桂花、梔子、月季、水仙等八種花卉，畫法繼承宋代院體，用筆柔勁，細潔而秀潤，設色清麗淡雅，給人幽靜超脫的感覺。現存錢選花卉僅此一本。明代沈周，除了繪制山水畫，亦畫有大量花卉、果樹。朱元璋苦命的后裔石濤（朱若極），自稱“苦瓜和尚”，寫有(you)《苦瓜(gua)和(he)尚畫語(yu)錄(lu)》，大(da)到萬里河山、小到朝菌蟪蛄，可(ke)隨(sui)時調整焦距(ju)，在山水、花鳥、人物諸(zhu)畫種間自由出入、收放自如。

吳昌碩的筆下世界，堪稱一部花的百科全書。他筆下的花木王國，加入了許多新的成員，有被文人視為“大俗”、卻為百姓所愛的桃紅李艷，還有杏花、水仙、罌粟、蘆花、紫藤、菖蒲、梔子花、雁來紅等。猶如六朝的詩句，吳昌碩調動色彩元素去表達花木世界的花影色澤，比如洋紅、朱砂、胭脂、朱膘、赭石、藤黃等（他“以墨畫枝，以色貌花”的畫(hua)法后來在齊白石的畫(hua)里得到延續(xu)，而且后者更加大膽），甚至不(bu)惜動用大紅大綠，來描(miao)繪這(zhe)百花盛開(kai)的世界。

三

一(yi)(yi)個時代(dai)有一(yi)(yi)個時代(dai)的氣象，而藝術，則是人(ren)與(yu)時代(dai)的風(feng)云際會(hui)。遭(zao)遇(yu)什(shen)么樣的時代(dai)，就會(hui)產生(sheng)什(shen)么樣的作品。比(bi)如六朝，是神(shen)秘、幽(you)麗(li)的，唐人(ren)的歲月熱烈(lie)奔放、青(qing)春飛揚，到了(le)宋代(dai)，則猶(you)如人(ren)到中年，走向深(shen)沉和內(nei)斂。明清之(zhi)際，歷史環境大(da)(da)變，工商業發展，市民階層形成，以(yi)李贄、戴震為(wei)代(dai)表的啟蒙思想萌動，話本、戲曲成為(wei)世(shi)俗生(sheng)活(huo)的風(feng)習畫(hua)(hua)(hua)廊。畫(hua)(hua)(hua)家(jia)對世(shi)界的認識，也自然會(hui)發生(sheng)變化。在(zai)(zai)宋元山水花卉畫(hua)(hua)(hua)中褪(tun)淡(dan)的色(se)彩(cai)，在(zai)(zai)畫(hua)(hua)(hua)家(jia)的筆下(xia)重現姹紫嫣(yan)紅(hong)，甚至(zhi)走向大(da)(da)紅(hong)大(da)(da)綠，呈現出極強(qiang)的世(shi)俗色(se)彩(cai)。

繪畫的平民化取向，自沈周、文徵明、唐寅的繪畫里就已經開始。他們大多采用日常題材，貼近日常生活，筆法亦風流瀟灑，李澤厚先生將其比擬為“文學中的市民文藝和浪漫主義階段”。

當藝術史發(fa)展到清(qing)末，到吳昌碩手上，就(jiu)不僅是大紅大綠，還把這大紅大綠用在(zai)了文(wen)人最寵(chong)愛(ai)的梅花上——他不只畫墨梅，也畫紅梅、綠梅，甚至把紅梅綠梅放(fang)在(zai)一起，這也是一種特(te)立獨行(xing)，像(xiang)他七十(shi)九歲(sui)所作《寒(han)梅吐艷圖(tu)軸(zhou)》，紅梅與(yu)綠梅交織搭配，在(zai)色彩上并無齟齬，反而(er)成就(jiu)了一種和諧。

大千世界(jie)，原本(ben)就是(shi)一種大和諧(xie)。畫(hua)(hua)神、畫(hua)(hua)骨(gu)與畫(hua)(hua)氣，就是(shi)要畫(hua)(hua)出時代(dai)的氣象，畫(hua)(hua)出大和諧(xie)的本(ben)色，畫(hua)(hua)出世界(jie)本(ben)來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