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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2月 首頁 > 企業內刊

蚩尤基因

作者:韓松(作家)

編者按:丹寨萬達小鎮日前迎來了第65任輪值鎮長,他是著名科幻作家、當代中國科幻四大天王之(zhi)一(yi)的(de)韓松。在小(xiao)鎮執政期(qi)間(jian),他攜全球科(ke)幻作(zuo)家參(can)加(jia)丹寨(zhai)祭尤節,探訪(fang)蚩(chi)尤文(wen)化和丹寨(zhai)神秘文(wen)化,創(chuang)作(zuo)出(chu)了以(yi)丹寨(zhai)為故事背景的(de)短篇科(ke)幻小(xiao)說(shuo)《蚩(chi)尤基因(yin)》。本刊特(te)約首發(fa),以(yi)饗(xiang)讀(du)者,一(yi)起來感(gan)受錦繡(xiu)丹寨(zhai)與神奇科(ke)幻的(de)碰(peng)撞。

 

飛(fei)機(ji)在貴陽國際機(ji)場(chang)著陸(lu)。這(zhe)是(shi)我第一(yi)次來(lai)中國。它是(shi)全球一(yi)千三百萬(wan)苗(miao)(miao)族(zu)人(ren)的(de)故鄉。我要去的(de)黔東南(nan)苗(miao)(miao)族(zu)侗族(zu)自治州丹寨縣(xian),是(shi)苗(miao)(miao)族(zu)核心腹地。

在機場迎接我的是丹寨縣政府工作人員阿窕,她說:歡迎回苗鄉!她帶我換乘高(gao)速(su)輕軌前往丹寨。一(yi)路上,我貪看風(feng)光,大山(shan)、梯田、茶園、苗寨。

苗族都喜歡住在山上嗎?我問。這怎么說呢,阿窕解釋,苗族的祖先蚩尤,跟黃帝打仗輸了。苗族就從北到南、從東到西撤退,萬里長征,來到丹寨。房子砌在高高的山上,是打敗仗留下了教訓,怕別人再來打。苗族古歌說,戰爭之后,漢人分到了文字和山河,苗人只好在偏遠的高山居住。早年這曾給扶貧搬遷帶來困難。很多人不愿離開祖祖輩輩住慣的地方。你看到現在這些住在山上的人,是當年沒有搬遷的。但后來他們反而好了。這是因為旅游興起了。游客更樂意爬上山,體驗原汁原味苗寨風情。阿窕本人也是苗族。

說話間,就到(dao)了丹寨(zhai)。我(wo)看(kan)到(dao)了一座超現實(shi)主(zhu)義城市。寨(zhai)門上寫(xie):丹寨(zhai)萬達(da)小鎮(zhen)。這(zhe)是萬達(da)集團三十年前(qian)對口扶貧援(yuan)建的(de)。我(wo)下榻丹寨(zhai)萬達(da)錦華溫泉(quan)酒店,當年,父親就曾在這(zhe)里(li)當服務員。

晚上,酒店外傳來澎(peng)湃的樂(le)聲。我出(chu)門,踏上小(xiao)鎮一條(tiao)寬闊大(da)街。一支龐大(da)的樂(le)隊正在游行,且奏且舞,邊(bian)唱邊(bian)轉,形如盤旋的銀(yin)河。打頭(tou)(tou)的是十名吹蘆笙的俊俏男生,黑紅色的衣(yi)著(zhu)(zhu)鮮麗;后面跟著(zhu)(zhu)數百個穿七彩百鳥(niao)衣(yi)的美貌少女,頭(tou)(tou)上扎著(zhu)(zhu)長(chang)(chang)長(chang)(chang)的羽毛(mao),衣(yi)上掛(gua)著(zhu)(zhu)繁復的銀(yin)飾,如同仙人。游客們(men)圍觀喝彩。

我(wo)隨樂(le)隊而(er)行。沿十里長(chang)街,小(xiao)鎮向外環狀輻射,整(zheng)座山、整(zheng)個湖、整(zheng)片天,形(xing)成一(yi)(yi)(yi)座超級苗寨,重(zhong)疊扶搖,直上重(zhong)霄,天空之城一(yi)(yi)(yi)般,綻放(fang)紅、黃(huang)、藍(lan)、綠、白、紫、粉(fen)諸色。一(yi)(yi)(yi)座百(bai)米高的鳥籠晶光耀(yao)射,宛如宇宙大(da)海中的燈塔(ta)。小(xiao)鎮每一(yi)(yi)(yi)個角落,都安放(fang)了生物發光裝(zhuang)置。夜空形(xing)如白晝。幾(ji)千名游客(ke)附(fu)和樂(le)舞,走(zou)著圈子,上下穿鑿,升騰噴涌。我(wo)覺察出,小(xiao)鎮是(shi)按照(zhao)自組裝(zhuang)原理搭(da)建(jian)的,中央必有智能機器主(zhu)導驅動。更大(da)的音樂(le)從四面八方(fang)匯至,似(si)把(ba)人帶回新石器時代,使我(wo)瞬間迷(mi)失。

這時阿窕出現了,把我拉到一邊。她說:你聽到的是蘆笙,你看到的是蘆笙踩塘舞!另外還有果哈、果鈴、嗩吶、簫、木寨笛、巴烏、雙管、口弦、木葉、盧胡、月琴、三弦、鼓。‘漢有三千六百字,苗有四萬八千歌’。黃帝與蚩尤大戰后,漢族收走了文字,給苗族留下了音樂。你吹笙嗎?你唱歌嗎?阿窕期待(dai)似地問(wen)。我(wo)搖搖頭。這些我(wo)都(dou)不會(hui)。我(wo)難堪而遺憾。我(wo)失(shi)去(qu)了與她交流的(de)(de)最自然(ran)形式(shi)。我(wo)們年紀(ji)差不多大,有同(tong)樣(yang)膚色,是(shi)同(tong)一民族,卻(que)說不同(tong)語言(yan),用迥(jiong)異的(de)(de)方式(shi)思考。在美國(guo),我(wo)無法融入(ru)白人的(de)(de)圈子。我(wo)期待(dai)回歸(gui)故(gu)鄉,找到共鳴,卻(que)不料還是(shi)隔閡。我(wo)體會(hui)到無以言(yan)說的(de)(de)悲(bei)切。

 

次日,阿窕帶我去見縣長。啊,這么年輕。你是海外苗族的杰出代表,苗鄉的驕傲喲。丹寨能把你請回來,真是榮幸。跟(gen)我(wo)一樣年輕的縣長身著西服(fu),坐在簡(jian)樸而潔凈的辦公室里(li)對我(wo)說(shuo)。

二十二年前,我出生在明尼蘇達州。我打小把自己看作一個美國人。十六歲時,我才隨父親,去到圣保羅城的苗族社區。那里正舉行十八姓苗族協會換屆儀式。我第一次見到長老主持叫魂。桌上擺著四只新鮮的烤乳豬,還有三十六只雞,這既是供給祖先的祭祀,也是叫魂的獻畜。長老通過看雞腳來判斷兇吉。死豬死雞眼睛圓睜,仿佛欺生一般要把我這個新人看透。長老說:雞腳的情況顯示,今天的寓意是很好的,相信苗族同胞的生活仕途財源都將發展得更好!我(wo)才意識(shi)到我(wo)與真正的美國(guo)人(ren)不同。我(wo)家(jia)是從貴州黔東南(nan)苗族侗(dong)族自(zi)治州丹寨縣移民到美國(guo)的。為何父(fu)親舍棄了萬達錦華溫泉(quan)酒店的工(gong)作(zuo),要(yao)背(bei)井離鄉遠(yuan)赴大(da)洋彼岸呢(ni)?他(ta)并不對我(wo)講(jiang)述(shu)往事。這是我(wo)此(ci)番回國(guo),要(yao)揭開的一個謎。

縣長任命我為丹寨萬達小鎮第一千二百五十二任輪值鎮長。他說:你將看到丹寨的驚人變化。苗族幾千年來,最大的問題是貧困。民謠唱:苗家坐在麻山上,無吃無穿無處求。祖輩留下苦日子,不知哪年熬出頭。現在,不僅熬出了頭,還過上了好日子。這要感謝萬達集團啊。三十年前,萬達就對我縣搞‘企業包縣’對口幫扶,投入二十億捐建萬達小鎮、創辦職業技術學院、建立丹寨扶貧基金。從此,丹寨的面貌改變了……但縣長接下來說,但從脫貧到發展,丹寨還面臨很大困難和挑戰。我們不能老是靠外界扶持。苗族要自己造血。難度很大。我們一直在努力,但與發達地區的差距只能說是縮小了。邀請你來,是希望你為家鄉做貢獻呀。他期待地看著我。

 

第二天,阿窕陪我回老家排調村。我父親在這里生活到十六歲,才來到縣城。排調是個美麗的苗寨,建在半山腰,木樓青瓦,坐南朝北,由于產業開發和旅游發展,很多原來出去打工的村民都回來了。我被帶到一座富麗堂皇的三層苗式木樓前。門口有二叔一家等候。來來來,先吃東西!飯菜搞起了。二叔熱情招(zhao)呼。阿窕(tiao)告(gao)訴我,客人(ren)來了,先招(zhao)待(dai)吃(chi)飯(fan),是(shi)苗家(jia)的禮信。

主食是雞肉火鍋,這是丹寨名菜。二叔是當地開雞肉火鍋連鎖店的大王。這火鍋不用湯,而用油。花生米炸至五成熟,雞肉、小米椒、青椒、姜、蒜切成丁狀拌勻,腌制后倒進銅凹鍋,用鏟子邊炒邊吃。濃香撲鼻,紅油蒸騰,揮汗如雨。是錦雞肉嗎?我好奇地問。不。錦雞,是苗族的保護神。這是斗雞。阿窕說。她的嘴唇沾了紅油,很是俏麗。我再感羞愧,連聲致歉。打敗了的雞,就會被吃掉。吃了斗雞肉的人,便能叱咤風云。二叔說。

米酒甘甜香醇。趁著酒勁,我問二叔有關父親的情況。二叔說:你爸十六歲時,去了縣城讀技校,又在酒店做實習生。有一天,酒店住進一群來扶貧的科幻作家,你爸聽了他們講的,就迷上了。他又讀到科幻作家捐給丹寨的圖書。然后他就打定主意出國。誰都攔不住。父親十九歲(sui)到美國,二(er)十二(er)歲(sui)跟一個老撾來的苗族女子結婚,生(sheng)下了我。

這時,又來了三叔一家,請我到他那里吃。三叔是做蠟染的大戶,據說產品拿到白宮展覽過。三叔對我說:你爸怎么不回來看看呢?他是苗寨讀科幻的第一人。據說,這令他產生了陌生感。他本想留在丹寨,卻忽然改變主意,決意去外國。大概就是那種古怪的陌生感讓他走的。他怎么會對這塊土地感到陌生呢?聽了三叔的話,我感到難過。我也覺出了陌生。三叔又說,父親讀到了科幻作家造訪丹寨后創作的一本合集。那些人構想了苗族的或然歷史。也就是說,在他們看來,苗族其實有另一個歷史,跟古歌和賈理記載的不同。在那個時間線上,蚩尤并沒有被黃帝打敗。他成了這片大地的主人。蚩尤的后代進入太空,在宇宙盡頭彰顯三苗九夷的榮光。三叔說:你爸大概相信那個歷史才是真實的。他也許想,苗族的本性,便是不斷遷徙。他對留在丹寨,感到不適。我這時想起了父親帶我去卡納維拉爾角看飛船發射的情形。三叔說:誰能說你爸做得不對呢?以前,苗族只看古歌和賈理,但那些記載的,都是往事。你爸對未來好奇。這沒有什么不好。我也準備把蠟染賣到月球和火星上去呢。接下來(lai)我又接受(shou)了(le)更多人(ren)的宴(yan)請(qing),從午至晚,共(gong)吃十三家(jia)。

 

太陽落(luo)山時,我已酩酊大(da)醉。我沿山道散步,觸(chu)目是金黃稻田。有(you)人(ren)(ren)在薅秧(yang)除草,有(you)人(ren)(ren)擔柴而過,有(you)人(ren)(ren)驅趕牲口行走。我心中泛(fan)起溫情(qing),我想,自己本該在丹寨生活,放牛、斗雞、吹笙、做蠟染、參加祭神儀式。然而,陰錯陽差,我卻成了一(yi)個美(mei)國佬。

晚上,我宿住五叔家,看到一輪(lun)明月高懸天宇,彩云(yun)紛飛,苗(miao)寨四(si)圍(wei),山影朦朧,夜風習習,神秘安(an)詳。忽然(ran)如若風雨大作,似有兵戈鐵(tie)馬聲,像來自古戰場。次日,我早起(qi),頭還暈著。雖是(shi)盛(sheng)夏,但頗寒涼。山嶺間飄飛著玉(yu)龍般白霧,柔軟(ruan)的陽光在巖石間撫弄。露(lu)珠閃(shan)耀,豐蔥透(tou)亮(liang),野花遍地,形如人(ren)眼(yan)。墳墓嶄(zhan)露(lu)尖角,墓碑布滿青(qing)苔,用苗(miao)文和漢文,鐫刻(ke)著家族世(shi)代依稀可辨的名諱(hui)。這便是(shi)我朝思暮(mu)想的丹寨,卻像從蠟染上拓下的一幅圖案。

有人影飄忽而至。是阿窕。我領略到從她身上散發的恒星般暖意,好像先祖的靈魂正漫步歸來。真是……太美了。我(wo)不知是說風景,還(huan)是說人。阿窕(tiao)的美麗,是當(dang)地氣息、水土、民風和食物的交錯,營構出的蠱惑(huo)。我(wo)想與她單獨在一起,以(yi)此填(tian)補丹寨祭獻給我(wo)的華麗空虛,然(ran)而我(wo)卻(que)不得不與她保持距離。

她忽然說:我聽說,你的基因被編輯過。我大驚失色,退后一步。這事難以啟齒。很早以前,美國人就在人體上進行基因編輯。但只悄悄做,不公開說。現在則隨技術的進步和倫理的放松,不再像當年那樣敏感。你要曉得,苗族是拒絕基因編輯的。最初知道你是基因修改的苗二代,我很難接受。阿窕說。這不是我能做主的。我說。父親(qin)決(jue)定編輯我的(de)基因,不僅(jin)僅(jin)是為(wei)了避免遺(yi)傳病——我母親(qin)家族有肌肉萎(wei)縮癥,而是他相信,苗族要開拓太(tai)空,就(jiu)只能接受基因改良(liang)。苗族后代的(de)體質和智力需要提升(sheng),否則就(jiu)仍然會被邊緣化(hua),難以(yi)進入主(zhu)流。

面對阿窕,我想到自己是這樣一個出身,感到難為情。你們為什么要拒絕?我問。為了保持血統純正。但怎么證明純正呢?幾千年來,發生過多少突變?早年遷徙時,不也有與外族包括漢族通婚嗎?我語氣變得生硬。我意識到,除了文化,我的身體,也與這片土地發生了隔閡。阿窕或許在心底視我為怪物。丹寨苗族是蚩尤嫡系。她說。但連丹寨自身不也注入了外源基因嗎?別忘了,丹寨萬達小鎮是由外來者重建的。沒有變化哪來發展呢?我說得缺乏底氣。我感到自己是苗族的叛徒。然而,這不正是我回來的理由嗎?阿窕說:我們知道底線在哪里。

 

在阿窕的安排下,我接受了當地記者的集體采訪。作為苗族后代,回鄉感觸如何?記者提問。我看到,苗族文化,得到了很好的保護。我如實回答。他們沒有問到基因編輯。喜歡我們的食物嗎?很棒。斗雞肉的辛辣感從喉嚨里反上來。我才似乎有了一絲成為苗家人的感覺。美國苗族也說苗話嗎?我父親那一輩還說,年輕人基本不會了。但你會說,是吧?哦,會一些簡單的。比如,mongx rut,你好。我在努力學。作為美國出生的苗二代,你有什么特別感受?特別感受?我想了想,說,在美國,苗族是一個移民群體,但跟別的移民,不太一樣。比如亞裔里面,有華裔、日裔、韓裔、印裔等,他們都能說出自己來自哪個國家。但苗族通常不會說,我是老裔,我是越裔,我是華裔,而只稱自己Hmong。我們苗二代會問:噢,老家在哪里啊?在丹寨呀。這里生活著蚩尤的嫡系。記者笑道,對了,你不是孜孜不倦尋找蚩尤基因嗎?是……但并不那么簡(jian)單。我把我知(zhi)道的(de),告訴記(ji)者。

 

那(nei)次參加(jia)十八姓苗族(zu)協(xie)會的(de)儀式后,我開(kai)始關(guan)注這個民(min)族(zu)的(de)情況。我了解到,美國有三十多萬苗族(zu),最早是從老(lao)撾(zhua)遷徙來的(de)。老(lao)撾(zhua)苗族(zu)又是中(zhong)國西南苗族(zu)移民(min)的(de)后代。二十世紀七十年(nian)代,中(zhong)央情報局組(zu)織老(lao)撾(zhua)苗族(zu)襲擊(ji)越共。一(yi)九(jiu)(jiu)七五年(nian)戰爭結束,老(lao)撾(zhua)三十萬苗族(zu)中(zhong)有一(yi)半被迫離開(kai),成(cheng)了漂泊(bo)的(de)難(nan)民(min)。大部分人(ren)去到美國。還有的(de)去到阿根(gen)廷、澳大利亞、加(jia)拿大、法國、法屬(shu)圭亞那(nei)和(he)德國。世界(jie)上有兩個全(quan)球(qiu)遷徙性民(min)族(zu),一(yi)是猶太(tai)人(ren),另一(yi)是苗族(zu)。苗族(zu)最早來到北美時,住在難(nan)民(min)營(ying),女孩(hai)受到性剝削。一(yi)九(jiu)(jiu)九(jiu)(jiu)七年(nian),美國聯邦政府才承認(ren)它策劃(hua)了二十多年(nian)前在東(dong)南亞打的(de)那(nei)場戰爭。

進入二十一世紀,從中國大陸來的苗族移民不斷增加。隨著中美交往日益密切,美國苗族不再堅持稱自己Hmong,而用中國大陸的方式叫。新(xin)移民(min)成了(le)海外苗(miao)族(zu)(zu)尋根運動(dong)的主力。二〇一(yi)(yi)(yi)一(yi)(yi)(yi)年,部分(fen)苗(miao)族(zu)(zu)精英與(yu)白人一(yi)(yi)(yi)起,從苗(miao)族(zu)(zu)基因中取樣,發現有百分(fen)之(zhi)七點八(ba)四D-M15和百分(fen)之(zhi)六(liu)的N(Tat)DNA。據此(ci)認(ren)為,苗(miao)族(zu)(zu)與(yu)南亞語(yu)系人群有深厚關系。苗(miao)族(zu)(zu)先(xian)民(min)很早進入了(le)印(yin)巴和中國南部。而他們的歷史更可追溯至(zhi)結束于一(yi)(yi)(yi)萬五千年至(zhi)一(yi)(yi)(yi)萬八(ba)千年前的末世冰期。

我在斯坦福大學念書期間,加入了一個進化生物學研究團隊。我們試圖描繪出更詳細的苗族全球遷徙圖。這也源于我對自己身世來歷的好奇。探尋苗族歷史,還是要通過Y染色體。上個世紀末,正是用這種方法,證明現代人類是十萬年前走出非洲的一小群人的后裔。研究結果表明,三四萬年前,亞洲大陸冰川逐漸消融,一支帶著M122突變的南亞語人群進入現在的中國地域,然后出現分化。其中一支沿云貴高原西側向北跋涉,在距今一萬年前到達黃河中上游盆地。他們成了漢藏語系的祖先,也被后人稱為先羌。五千至六千年前,先羌的兩個語族分野。其中一個演化成后來的藏族。另一亞群在M134的基礎上又發生M117突變。他們東行至渭河流域停留下來,形成華夏族,即漢人的前身。華夏族是一個游牧民族,四處掠奪土地糧食,羌族不再被他們認作同類,而被稱作西戎。華夏族擴張時發現,不少地區已被三苗九黎占領,這些人另有來源,屬于早年南亞語人群的第二個分化路線。當初南亞先民從云貴高原進入中國后,一支人群與漢藏民族分開而行,沿長江往下走,在洞庭一帶形成苗瑤語系,成了三苗九黎的祖先。他們最早種植水稻和冶煉金屬,發展出當時最先進的文明。隨著人口增加,三苗九黎北擴,在(zai)黃(huang)河及渭河流域(yu)與華夏族(zu)遭遇,發生(sheng)沖突,爆發了蚩尤與黃(huang)帝的大戰(zhan)(zhan)。蚩尤戰(zhan)(zhan)敗(bai)被殺。

 

在研究中,我們發現了一個奇異現象。在從中國西南諸省、東南亞、太平洋到北美的廣大地區,存在一個不同尋常的Y染色體世系,廣泛分布于該地區的雄性中,大約占百分之五。研究這個世系的變異特征,發現它來自四五千年前,跟三苗九黎有直接淵源。我(wo)提(ti)出(chu)一個(ge)(ge)猜想:該雄性世(shi)系可以追溯至傳說中的(de)蚩尤。我(wo)們制作出(chu)這個(ge)(ge)世(shi)系的(de)分布(bu)圖(tu),看出(chu)該Y染色體的(de)比例,與(yu)歷史上苗(miao)族(zu)(zu)數次(ci)建國以及后來遷徙分布(bu)的(de)版圖(tu)高度(du)重合(he)。這令人吃驚。戰敗(bai)后的(de)苗(miao)族(zu)(zu)經歷過高度(du)融合(he)與(yu)同(tong)化(hua),可以說,純種的(de)苗(miao)族(zu)(zu)很難(nan)找到(dao)了,但這個(ge)(ge)世(shi)系的(de)基因卻擴散得(de)如此廣泛,并保(bao)持著高度(du)的(de)獨(du)立性。

我提出了蚩尤基因假說。不久后,在(zai)(zai)北美的(de)(de)一(yi)(yi)些苗(miao)(miao)族(zu)支(zhi)系(xi)中,發現(xian)了被(bei)認為純度很高(gao)的(de)(de)苗(miao)(miao)族(zu)遠(yuan)古染色(se)體(ti)。結合基(ji)(ji)因(yin)版圖(tu)分析,它(ta)最初來自(zi)東南亞(ya),而在(zai)(zai)中國,則追溯到黔東南一(yi)(yi)帶,即(ji)今丹寨(zhai)(zhai)、雷(lei)山地(di)區。這與傳(chuan)說亦可(ke)印(yin)證。在(zai)(zai)丹寨(zhai)(zhai)和(he)雷(lei)山,分布著(zhu)尤(you)人(ren),自(zi)稱(cheng)蚩(chi)尤(you)的(de)(de)直(zhi)系(xi)傳(chuan)人(ren)。這樣,便(bian)以東亞(ya)為中心,出現(xian)了兩個世(shi)(shi)(shi)系(xi)。一(yi)(yi)是(shi)(shi)漢族(zu)世(shi)(shi)(shi)系(xi),源頭上溯至黃帝。他是(shi)(shi)華(hua)夏(xia)英雄(xiong),打敗了當時文明(ming)程度更高(gao)的(de)(de)苗(miao)(miao)蠻(man)部落,建立起自(zi)己的(de)(de)酋邦帝國,并到處(chu)播撒自(zi)己的(de)(de)基(ji)(ji)因(yin)。但另一(yi)(yi)世(shi)(shi)(shi)系(xi)即(ji)蚩(chi)尤(you)世(shi)(shi)(shi)系(xi)仍然(ran)頑(wan)強生(sheng)存了下來。盡(jin)管(guan)遭受(shou)了大(da)(da)規模殺戮和(he)同化,然(ran)而那些沒(mei)有臣服的(de)(de)苗(miao)(miao)蠻(man)躲進(jin)高(gao)山深谷,也把基(ji)(ji)因(yin)傳(chuan)續。我提出一(yi)(yi)個更大(da)(da)膽的(de)(de)猜想(xiang):在(zai)(zai)四(si)千六百年前那場大(da)(da)戰中,蚩(chi)尤(you)并沒(mei)有被(bei)殺害。犧牲(sheng)的(de)(de)只(zhi)是(shi)(shi)他的(de)(de)替(ti)身(shen)。他本人(ren)帶領一(yi)(yi)個苗(miao)(miao)族(zu)支(zhi)系(xi),向(xiang)南方輾轉(zhuan)遷徙,努力保持血統純正,并使人(ren)口穩定增長,一(yi)(yi)有機會便(bian)走向(xiang)世(shi)(shi)(shi)界各(ge)地(di)。這就(jiu)是(shi)(shi)如今蚩(chi)尤(you)世(shi)(shi)(shi)系(xi)的(de)(de)來歷。

蚩尤基因最后得到證實,是在加拿大一個印第安人部族中。其生活方式包括使用玉器的習慣,與良渚文化相似。對其成員基因進行提取比對,認定為苗族血統,接近于數千年前三苗九黎始祖(zu)。他們極可能(neng)是真正的(de)蚩尤(you)直系后代。研(yan)究團隊以這個(ge)印第安部族的(de)基(ji)(ji)因為父本,與美(mei)國(guo)苗(miao)族、東南亞(ya)苗(miao)族、丹(dan)寨嘎鬧苗(miao)族、雷山尤(you)人(ren)苗(miao)族等(deng)的(de)基(ji)(ji)因進行合成,在實驗室(shi)中(zhong)制(zhi)造出我(wo)們認(ren)為最(zui)接(jie)近(jin)歷史(shi)上(shang)蚩尤(you)本人(ren)的(de)基(ji)(ji)因。

 

你的基因已被編輯過。你不再是苗族。你沒有資格談論我們祖先的基因!一(yi)個記者忽然站起來(lai)說。我慚愧地低下頭。這時我想(xiang)到縣長期(qi)待的(de)目光。他講丹寨要迎對未(wei)來(lai)的(de)困難和(he)(he)挑戰。我知道,當(dang)地已和(he)(he)我所屬的(de)美方團隊達(da)成(cheng)協(xie)議,準備購買蚩(chi)尤基(ji)因做進一(yi)步研究。我回丹寨就(jiu)是來(lai)簽約的(de)。然而我并不知道蚩(chi)尤基(ji)因在(zai)這里(li)會派上什么(me)用場。我笑了笑,仿佛贖罪一(yi)般。叛徒(tu)的(de)心理壓力減輕了。但我并沒有消除對自己身份的(de)困惑。

離開丹寨時,阿窕送我,乘坐短程自助式飛行器,前往凱里的洲際軌道站。我記得來時是乘飛機到貴陽的。但是,這里卻有兩小時直達美國本土的膠囊列車。我感到像做夢。我分身在不同世界。阿窕見我發怔,說:你也讀了科幻嗎?一路(lu)上(shang)再無(wu)語。忽(hu)然,耳邊仿佛(fo)響起蘆笙(sheng)的歡娛(yu)之音(y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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