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丹寨萬達小鎮日前迎來了第65任“輪值鎮長”,他是著名科幻作家、當代中國科幻“四大天王”之一的韓(han)松。在小鎮執政期間,他攜全球科(ke)幻(huan)作(zuo)家參加丹(dan)寨祭(ji)尤(you)節,探訪蚩(chi)尤(you)文化和丹(dan)寨神秘文化,創(chuang)作(zuo)出了以丹(dan)寨為故事(shi)背景的短篇科(ke)幻(huan)小說《蚩(chi)尤(you)基因》。本(ben)刊(kan)特約首發,以饗讀者,一起(qi)來感(gan)受錦繡丹(dan)寨與神奇科(ke)幻(huan)的碰撞。
一
飛機在(zai)貴(gui)陽(yang)國(guo)際機場著陸。這(zhe)是(shi)我第一次(ci)來(lai)中國(guo)。它是(shi)全(quan)球一千三百萬苗(miao)族(zu)人的故(gu)鄉(xiang)。我要去的黔東南苗(miao)族(zu)侗(dong)族(zu)自治州丹(dan)寨縣,是(shi)苗(miao)族(zu)核心腹地。
在機場迎接我的是丹寨縣政府工作人員阿窕,她說:“歡迎回苗鄉!”她帶我換(huan)乘高速輕(qing)軌前(qian)往丹寨。一路(lu)上,我貪看(kan)風光,大山、梯田、茶園、苗(miao)寨。
“苗族都喜歡住在山上嗎?”我問。“這怎么說呢,”阿窕解釋,“苗族的祖先蚩尤,跟黃帝打仗輸了。苗族就從北到南、從東到西撤退,萬里長征,來到丹寨。房子砌在高高的山上,是打敗仗留下了教訓,怕別人再來打。苗族古歌說,戰爭之后,漢人分到了文字和山河,苗人只好在偏遠的高山居住。早年這曾給扶貧搬遷帶來困難。很多人不愿離開祖祖輩輩住慣的地方。你看到現在這些住在山上的人,是當年沒有搬遷的。但后來他們反而好了。這是因為旅游興起了。游客更樂意爬上山,體驗原汁原味苗寨風情。”阿窕本人也是苗族。
說話間,就到了(le)丹寨。我看到了(le)一座超現實主義(yi)城市。寨門(men)上寫:丹寨萬達小鎮。這是萬達集團三十年前對口扶貧援(yuan)建的。我下榻丹寨萬達錦華溫泉酒(jiu)店,當(dang)年,父親就曾(ceng)在這里(li)當(dang)服務(wu)員。
晚上(shang)(shang),酒店外傳來(lai)澎湃的(de)樂聲。我(wo)出門,踏(ta)上(shang)(shang)小(xiao)鎮一(yi)條(tiao)寬闊大街。一(yi)支龐大的(de)樂隊正在游(you)行,且(qie)奏且(qie)舞(wu),邊(bian)唱邊(bian)轉,形(xing)如盤旋的(de)銀河。打(da)頭(tou)(tou)的(de)是十名吹蘆笙的(de)俊俏(qiao)男生,黑紅色的(de)衣(yi)著(zhu)鮮麗;后面(mian)跟(gen)著(zhu)數百個穿(chuan)七彩百鳥衣(yi)的(de)美貌少(shao)女,頭(tou)(tou)上(shang)(shang)扎著(zhu)長(chang)長(chang)的(de)羽(yu)毛,衣(yi)上(shang)(shang)掛(gua)著(zhu)繁復的(de)銀飾,如同仙人。游(you)客們(men)圍觀喝彩。
我(wo)(wo)隨樂隊而行。沿十(shi)里長街,小鎮向(xiang)外環狀輻射(she),整座山(shan)、整個湖、整片天,形(xing)成一(yi)座超級苗寨,重疊(die)扶搖,直上(shang)重霄,天空之城(cheng)一(yi)般(ban),綻放(fang)紅、黃、藍、綠、白、紫(zi)、粉諸色(se)。一(yi)座百米(mi)高的鳥籠晶光(guang)耀射(she),宛如宇宙大海(hai)中(zhong)的燈塔。小鎮每一(yi)個角落,都安(an)放(fang)了生物發光(guang)裝置。夜空形(xing)如白晝。幾(ji)千名游客附(fu)和樂舞,走著圈子,上(shang)下穿(chuan)鑿,升騰噴涌(yong)。我(wo)(wo)覺(jue)察出,小鎮是(shi)按(an)照自組裝原理(li)搭建的,中(zhong)央必有智(zhi)能機器(qi)主導(dao)驅(qu)動(dong)。更大的音樂從四(si)面(mian)八方匯至,似把人帶回(hui)新(xin)石器(qi)時(shi)代(dai),使我(wo)(wo)瞬間迷失。
這時阿窕出現了,把我拉到一邊。她說:“你聽到的是蘆笙,你看到的是蘆笙踩塘舞!另外還有果哈、果鈴、嗩吶、簫、木寨笛、巴烏、雙管、口弦、木葉、盧胡、月琴、三弦、鼓。‘漢有三千六百字,苗有四萬八千歌’。黃帝與蚩尤大戰后,漢族收走了文字,給苗族留下了音樂。你吹笙嗎?你唱歌嗎?”阿窕期待似地問。我(wo)(wo)搖搖頭。這些我(wo)(wo)都(dou)不會(hui)(hui)。我(wo)(wo)難堪而遺憾。我(wo)(wo)失去(qu)了與她(ta)交流(liu)的最自然形式。我(wo)(wo)們年(nian)紀(ji)差不多大,有(you)同樣膚(fu)色,是同一民族,卻(que)說(shuo)不同語言(yan),用迥異的方(fang)式思考(kao)。在美國,我(wo)(wo)無法融(rong)入白人的圈子。我(wo)(wo)期待回歸故鄉(xiang),找到(dao)共鳴,卻(que)不料還是隔閡。我(wo)(wo)體會(hui)(hui)到(dao)無以言(yan)說(shuo)的悲切。
二
次日,阿窕帶我去見縣長。“啊,這么年輕。你是海外苗族的杰出代表,苗鄉的驕傲喲。丹寨能把你請回來,真是榮幸。”跟我一(yi)樣年輕的縣長身著西服,坐在簡樸而潔凈的辦(ban)公室里對我說。
二十二年前,我出生在明尼蘇達州。我打小把自己看作一個美國人。十六歲時,我才隨父親,去到圣保羅城的苗族社區。那里正舉行十八姓苗族協會換屆儀式。我第一次見到長老主持叫魂。桌上擺著四只新鮮的烤乳豬,還有三十六只雞,這既是供給祖先的祭祀,也是叫魂的獻畜。長老通過“看雞腳”來判斷兇吉。死豬死雞眼睛圓睜,仿佛欺生一般要把我這個新人看透。長老說:“雞腳的情況顯示,今天的寓意是很好的,相信苗族同胞的生活仕途財源都將發展得更好!”我(wo)(wo)才意識到我(wo)(wo)與(yu)真(zhen)正的(de)美國(guo)人不同。我(wo)(wo)家是從(cong)貴州黔(qian)東南苗族侗族自治(zhi)州丹寨縣移民到美國(guo)的(de)。為(wei)何父親舍棄(qi)了萬達錦華溫(wen)泉酒店的(de)工作,要背井離鄉遠(yuan)赴(fu)大洋(yang)彼岸呢?他并不對我(wo)(wo)講述(shu)往事(shi)。這是我(wo)(wo)此番回國(guo),要揭開的(de)一個謎。
縣長任命我為丹寨萬達小鎮第一千二百五十二任“輪值鎮長”。他說:“你將看到丹寨的驚人變化。苗族幾千年來,最大的問題是貧困。民謠唱:苗家坐在麻山上,無吃無穿無處求。祖輩留下苦日子,不知哪年熬出頭。現在,不僅熬出了頭,還過上了好日子。這要感謝萬達集團啊。三十年前,萬達就對我縣搞‘企業包縣’對口幫扶,投入二十億捐建萬達小鎮、創辦職業技術學院、建立丹寨扶貧基金。從此,丹寨的面貌改變了……”但縣長接下來說,“但從脫貧到發展,丹寨還面臨很大困難和挑戰。我們不能老是靠外界扶持。苗族要自己造血。難度很大。我們一直在努力,但與發達地區的差距只能說是縮小了。邀請你來,是希望你為家鄉做貢獻呀。”他期待地看著我。
三
第二天,阿窕陪我回老家排調村。我父親在這里生活到十六歲,才來到縣城。排調是個美麗的苗寨,建在半山腰,木樓青瓦,坐南朝北,由于產業開發和旅游發展,很多原來出去打工的村民都回來了。我被帶到一座富麗堂皇的三層苗式木樓前。門口有二叔一家等候。“來來來,先吃東西!飯菜搞起了。”二叔熱(re)情招(zhao)呼。阿窕告(gao)訴我,客(ke)人來了,先招(zhao)待吃飯,是苗家的禮信。
主食是雞肉火鍋,這是丹寨名菜。二叔是當地開雞肉火鍋連鎖店的“大王”。這火鍋不用湯,而用油。花生米炸至五成熟,雞肉、小米椒、青椒、姜、蒜切成丁狀拌勻,腌制后倒進銅凹鍋,用鏟子邊炒邊吃。濃香撲鼻,紅油蒸騰,揮汗如雨。“是錦雞肉嗎?”我好奇地問。“不。錦雞,是苗族的保護神。這是斗雞。”阿窕說。她的嘴唇沾了紅油,很是俏麗。我再感羞愧,連聲致歉。“打敗了的雞,就會被吃掉。吃了斗雞肉的人,便能叱咤風云。”二叔說。
米酒甘甜香醇。趁著酒勁,我問二叔有關父親的情況。二叔說:“你爸十六歲時,去了縣城讀技校,又在酒店做實習生。有一天,酒店住進一群來扶貧的科幻作家,你爸聽了他們講的,就迷上了。他又讀到科幻作家捐給丹寨的圖書。然后他就打定主意出國。誰都攔不住。”父親十(shi)九歲到(dao)美國,二十(shi)二歲跟一個老(lao)撾來(lai)的苗族女(nv)子(zi)結婚,生下了我。
這時,又來了三叔一家,請我到他那里吃。三叔是做蠟染的大戶,據說產品拿到白宮展覽過。三叔對我說:“你爸怎么不回來看看呢?他是苗寨讀科幻的第一人。據說,這令他產生了陌生感。他本想留在丹寨,卻忽然改變主意,決意去外國。大概就是那種古怪的陌生感讓他走的。他怎么會對這塊土地感到陌生呢?”聽了三叔的話,我感到難過。我也覺出了陌生。三叔又說,父親讀到了科幻作家造訪丹寨后創作的一本合集。那些人構想了苗族的或然歷史。也就是說,在他們看來,苗族其實有另一個歷史,跟古歌和賈理記載的不同。在那個時間線上,蚩尤并沒有被黃帝打敗。他成了這片大地的主人。蚩尤的后代進入太空,在宇宙盡頭彰顯三苗九夷的榮光。三叔說:“你爸大概相信那個歷史才是真實的。他也許想,苗族的本性,便是不斷遷徙。他對留在丹寨,感到不適。”我這時想起了父親帶我去卡納維拉爾角看飛船發射的情形。三叔說:“誰能說你爸做得不對呢?以前,苗族只看古歌和賈理,但那些記載的,都是往事。你爸對未來好奇。這沒有什么不好。我也準備把蠟染賣到月球和火星上去呢。”接(jie)下來我(wo)又接(jie)受了更多人的宴請,從午(wu)至晚,共(gong)吃十三家。
四
太陽落山(shan)時,我(wo)(wo)已酩酊大醉。我(wo)(wo)沿(yan)山(shan)道(dao)散步,觸目是金黃稻田。有人(ren)在(zai)(zai)薅秧除草(cao),有人(ren)擔柴而過,有人(ren)驅趕牲口行走。我(wo)(wo)心中泛起溫(wen)情(qing),我(wo)(wo)想(xiang),自己本該在(zai)(zai)丹(dan)寨生活,放牛、斗雞、吹笙、做蠟染、參(can)加(jia)祭神(shen)儀式。然而,陰(yin)錯陽差,我(wo)(wo)卻成了(le)一個美國佬。
晚(wan)上,我宿住五叔家(jia),看到一輪明月(yue)高懸(xuan)天宇,彩云(yun)紛飛,苗寨(zhai)四圍,山(shan)影朦朧,夜風習習,神(shen)秘安詳。忽然如(ru)若風雨大(da)作(zuo),似有兵戈(ge)鐵(tie)馬聲,像(xiang)來自(zi)古戰場。次日,我早起,頭還(huan)暈著(zhu)(zhu)。雖是盛夏,但頗寒涼。山(shan)嶺間飄(piao)飛著(zhu)(zhu)玉龍般白(bai)霧,柔軟的(de)陽光在(zai)巖(yan)石間撫弄(nong)。露(lu)珠(zhu)閃耀,豐蔥透亮,野花遍地,形如(ru)人(ren)眼(yan)。墳墓嶄(zhan)露(lu)尖角,墓碑布滿(man)青苔(tai),用苗文和漢文,鐫(juan)刻著(zhu)(zhu)家(jia)族世代依稀可(ke)辨(bian)的(de)名諱。這便(bian)是我朝思(si)暮(mu)想的(de)丹寨(zhai),卻像(xiang)從蠟(la)染上拓下的(de)一幅圖(tu)案(an)。
有人影飄忽而至。是阿窕。我領略到從她身上散發的恒星般暖意,好像先祖的靈魂正漫步歸來。“真是……太美了。”我不(bu)知是說(shuo)風景,還是說(shuo)人。阿(a)窕(tiao)的美麗(li),是當(dang)地氣息、水(shui)土、民風和食(shi)物的交錯,營(ying)構(gou)出(chu)的蠱(gu)惑。我想與她單獨(du)在一起,以此填補(bu)丹寨祭獻(xian)給我的華麗(li)空虛(xu),然而我卻不(bu)得不(bu)與她保持距離(li)。
她忽然說:“我聽說,你的基因被編輯過。”我大驚失色,退后一步。這事難以啟齒。很早以前,美國人就在人體上進行基因編輯。但只悄悄做,不公開說。現在則隨技術的進步和倫理的放松,不再像當年那樣敏感。“你要曉得,苗族是拒絕基因編輯的。最初知道你是基因修改的苗二代,我很難接受。”阿窕說。“這不是我能做主的。”我說。父親(qin)決定(ding)編輯我的基(ji)因,不僅(jin)僅(jin)是為了避免遺傳(chuan)病——我母親(qin)家族有(you)肌肉萎(wei)縮癥(zheng),而是他相信,苗(miao)族要(yao)開拓太(tai)空,就只能接受基(ji)因改良。苗(miao)族后代的體質(zhi)和智力需要(yao)提升,否則(ze)就仍然會被邊(bian)緣化(hua),難(nan)以進入主流。
面對阿窕,我想到自己是這樣一個出身,感到難為情。“你們為什么要拒絕?”我問。“為了保持血統純正。”“但怎么證明純正呢?幾千年來,發生過多少突變?早年遷徙時,不也有與外族包括漢族通婚嗎?”我語氣變得生硬。我意識到,除了文化,我的身體,也與這片土地發生了隔閡。阿窕或許在心底視我為怪物。“丹寨苗族是蚩尤嫡系。”她說。“但連丹寨自身不也注入了外源基因嗎?別忘了,丹寨萬達小鎮是由外來者重建的。沒有變化哪來發展呢?”我說得缺乏底氣。我感到自己是苗族的“叛徒”。然而,這不正是我回來的理由嗎?阿窕說:“我們知道底線在哪里。”
五
在阿窕的安排下,我接受了當地記者的集體采訪。“作為苗族后代,回鄉感觸如何?”記者提問。“我看到,苗族文化,得到了很好的保護。”我如實回答。他們沒有問到基因編輯。“喜歡我們的食物嗎?”“很棒。”斗雞肉的辛辣感從喉嚨里反上來。我才似乎有了一絲成為苗家人的感覺。“美國苗族也說苗話嗎?”“我父親那一輩還說,年輕人基本不會了。”“但你會說,是吧?”“哦,會一些簡單的。比如,mongx rut,你好。我在努力學。”“作為美國出生的苗二代,你有什么特別感受?”“特別感受?”我想了想,說,“在美國,苗族是一個移民群體,但跟別的移民,不太一樣。比如亞裔里面,有華裔、日裔、韓裔、印裔等,他們都能說出自己來自哪個國家。但苗族通常不會說,我是老裔,我是越裔,我是華裔,而只稱自己Hmong。我們苗二代會問:噢,老家在哪里啊?”“在丹寨呀。這里生活著蚩尤的嫡系。”記者笑道,“對了,你不是孜孜不倦尋找蚩尤基因嗎?”“是……”但并不那么簡單。我把我知(zhi)道的,告訴記者(zhe)。
六
那次參加十(shi)(shi)(shi)八姓(xing)苗族(zu)協(xie)會的(de)儀式后,我開始關注這個民(min)族(zu)的(de)情況。我了解(jie)到(dao),美(mei)國(guo)(guo)有(you)三(san)十(shi)(shi)(shi)多(duo)萬苗族(zu),最早(zao)是(shi)從老(lao)撾(zhua)遷徙(xi)來(lai)的(de)。老(lao)撾(zhua)苗族(zu)又是(shi)中國(guo)(guo)西南(nan)苗族(zu)移民(min)的(de)后代。二十(shi)(shi)(shi)世(shi)紀(ji)七(qi)十(shi)(shi)(shi)年代,中央(yang)情報局組織老(lao)撾(zhua)苗族(zu)襲擊(ji)越共(gong)。一(yi)九七(qi)五年戰爭結(jie)束(shu),老(lao)撾(zhua)三(san)十(shi)(shi)(shi)萬苗族(zu)中有(you)一(yi)半被迫(po)離開,成了漂泊的(de)難民(min)。大部分人去(qu)(qu)到(dao)美(mei)國(guo)(guo)。還有(you)的(de)去(qu)(qu)到(dao)阿根廷、澳(ao)大利(li)亞、加拿(na)大、法國(guo)(guo)、法屬圭亞那和德國(guo)(guo)。世(shi)界上有(you)兩(liang)個全球遷徙(xi)性民(min)族(zu),一(yi)是(shi)猶太人,另一(yi)是(shi)苗族(zu)。苗族(zu)最早(zao)來(lai)到(dao)北(bei)美(mei)時,住在難民(min)營,女(nv)孩受到(dao)性剝削。一(yi)九九七(qi)年,美(mei)國(guo)(guo)聯邦政府(fu)才承認它策劃了二十(shi)(shi)(shi)多(duo)年前在東南(nan)亞打的(de)那場戰爭。
進入二十一世紀,從中國大陸來的苗族移民不斷增加。隨著中美交往日益密切,美國苗族不再堅持稱自己Hmong,而用中國大陸的方式叫“苗”。新移民成(cheng)了海外苗族(zu)尋根運(yun)動的主力。二〇一(yi)一(yi)年(nian),部(bu)分苗族(zu)精英與(yu)白(bai)人一(yi)起,從(cong)苗族(zu)基因中(zhong)取樣,發現有(you)百分之(zhi)(zhi)七點八(ba)四(si)D-M15和百分之(zhi)(zhi)六的N(Tat)DNA。據此認(ren)為(wei),苗族(zu)與(yu)南(nan)亞語系人群有(you)深厚(hou)關系。苗族(zu)先(xian)民很早進入了印巴和中(zhong)國(guo)南(nan)部(bu)。而他(ta)們(men)的歷史更可追溯至結束(shu)于一(yi)萬(wan)(wan)五(wu)千年(nian)至一(yi)萬(wan)(wan)八(ba)千年(nian)前的末世冰期。
我在斯坦福大學念書期間,加入了一個進化生物學研究團隊。我們試圖描繪出更詳細的苗族全球遷徙圖。這也源于我對自己身世來歷的好奇。探尋苗族歷史,還是要通過Y染色體。上個世紀末,正是用這種方法,證明現代人類是十萬年前走出非洲的一小群人的后裔。研究結果表明,三四萬年前,亞洲大陸冰川逐漸消融,一支帶著M122突變的南亞語人群進入現在的中國地域,然后出現分化。其中一支沿云貴高原西側向北跋涉,在距今一萬年前到達黃河中上游盆地。他們成了漢藏語系的祖先,也被后人稱為先羌。五千至六千年前,先羌的兩個語族分野。其中一個演化成后來的藏族。另一亞群在M134的基礎上又發生M117突變。他們東行至渭河流域停留下來,形成華夏族,即漢人的前身。華夏族是一個游牧民族,四處掠奪土地糧食,羌族不再被他們認作同類,而被稱作“西戎”。華夏族擴張時發現,不少地區已被“三苗九黎”占領,這些人另有來源,屬于早年南亞語人群的第二個分化路線。當初南亞先民從云貴高原進入中國后,一支人群與漢藏民族分開而行,沿長江往下走,在洞庭一帶形成苗瑤語系,成了“三苗九黎”的祖先。他們最早種植水稻和冶煉金屬,發展出當時最先進的文明。隨著人口增加,“三苗九黎”北擴,在黃河及渭河流域與華(hua)夏族(zu)遭遇,發(fa)生沖突,爆發(fa)了蚩尤(you)與黃帝(di)的大戰(zhan)。蚩尤(you)戰(zhan)敗(bai)被殺。
七
在研究中,我們發現了一個奇異現象。在從中國西南諸省、東南亞、太平洋到北美的廣大地區,存在一個不同尋常的Y染色體世系,廣泛分布于該地區的雄性中,大約占百分之五。研究這個世系的變異特征,發現它來自四五千年前,跟“三苗九黎”有直(zhi)接淵源。我(wo)提(ti)出一個猜想:該雄性世系(xi)可以(yi)(yi)追溯至(zhi)傳說(shuo)中的蚩尤。我(wo)們制作(zuo)出這(zhe)個世系(xi)的分(fen)(fen)布(bu)圖(tu),看出該Y染色體的比例(li),與歷史(shi)上苗(miao)族(zu)數次建國以(yi)(yi)及后來遷徙分(fen)(fen)布(bu)的版(ban)圖(tu)高(gao)度(du)重合。這(zhe)令(ling)人吃驚。戰敗后的苗(miao)族(zu)經歷過高(gao)度(du)融合與同化,可以(yi)(yi)說(shuo),純種的苗(miao)族(zu)很難找到了,但這(zhe)個世系(xi)的基因(yin)卻擴(kuo)散得如此廣泛,并(bing)保持著高(gao)度(du)的獨立性。
我提出了“蚩尤基因”假說(shuo)。不久后,在北美(mei)的(de)一(yi)些(xie)苗族支系(xi)中(zhong),發現(xian)了被(bei)認為純度(du)很(hen)高的(de)苗族遠(yuan)古(gu)染色體(ti)。結合(he)基因(yin)版圖分(fen)(fen)析(xi),它最初來自(zi)(zi)東南亞,而在中(zhong)國,則追溯到(dao)黔東南一(yi)帶,即今丹寨、雷山地區。這與傳說(shuo)亦可印證。在丹寨和雷山,分(fen)(fen)布(bu)著尤人,自(zi)(zi)稱蚩(chi)尤的(de)直系(xi)傳人。這樣(yang),便以東亞為中(zhong)心,出(chu)現(xian)了兩個世系(xi)。一(yi)是(shi)(shi)漢族世系(xi),源頭上溯至(zhi)黃帝。他是(shi)(shi)華夏英(ying)雄,打敗了當時文(wen)明程度(du)更高的(de)苗蠻(man)(man)部落,建立起(qi)自(zi)(zi)己的(de)酋邦帝國,并到(dao)處播撒自(zi)(zi)己的(de)基因(yin)。但另一(yi)世系(xi)即蚩(chi)尤世系(xi)仍然頑強生存了下來。盡(jin)管遭受了大(da)規(gui)模殺(sha)戮(lu)和同化,然而那(nei)些(xie)沒有(you)臣服(fu)的(de)苗蠻(man)(man)躲進高山深谷(gu),也把基因(yin)傳續。我提出(chu)一(yi)個更大(da)膽的(de)猜想:在四千六百年前那(nei)場大(da)戰中(zhong),蚩(chi)尤并沒有(you)被(bei)殺(sha)害。犧(xi)牲的(de)只是(shi)(shi)他的(de)替(ti)身。他本(ben)人帶領一(yi)個苗族支系(xi),向南方輾轉遷徙,努力(li)保持血統純正(zheng),并使人口穩(wen)定增長,一(yi)有(you)機會便走向世界各地。這就是(shi)(shi)如今蚩(chi)尤世系(xi)的(de)來歷。
蚩尤基因最后得到證實,是在加拿大一個印第安人部族中。其生活方式包括使用玉器的習慣,與良渚文化相似。對其成員基因進行提取比對,認定為苗族血統,接近于數千年前“三苗九黎”始(shi)祖。他(ta)們極可能是真正(zheng)的蚩(chi)尤(you)(you)直系后代(dai)。研究團隊以(yi)這個印第(di)安部族的基因為父本,與美國苗(miao)(miao)族、東南(nan)亞苗(miao)(miao)族、丹(dan)寨嘎鬧苗(miao)(miao)族、雷(lei)山尤(you)(you)人苗(miao)(miao)族等的基因進行合成,在實驗室(shi)中(zhong)制造出我們認為最接近歷史上(shang)蚩(chi)尤(you)(you)本人的基因。
八
“你的基因已被編輯過。你不再是苗族。你沒有資格談論我們祖先的基因!”一(yi)(yi)個記者(zhe)忽然站起來(lai)說。我(wo)慚愧地低下頭。這時我(wo)想到縣長期待的(de)目(mu)光。他講丹寨(zhai)要迎對未來(lai)的(de)困(kun)難和挑戰。我(wo)知(zhi)道,當(dang)地已和我(wo)所屬的(de)美方團隊達成(cheng)協(xie)議,準備購買蚩(chi)尤基因做進(jin)一(yi)(yi)步研究(jiu)。我(wo)回丹寨(zhai)就是來(lai)簽約的(de)。然而(er)我(wo)并不知(zhi)道蚩(chi)尤基因在這里會派上什么用場。我(wo)笑了笑,仿佛(fo)贖罪一(yi)(yi)般。叛(pan)徒的(de)心理壓力減輕了。但(dan)我(wo)并沒有消除(chu)對自己身(shen)份(fen)的(de)困(kun)惑(huo)。
離開丹寨時,阿窕送我,乘坐短程自助式飛行器,前往凱里的洲際軌道站。我記得來時是乘飛機到貴陽的。但是,這里卻有兩小時直達美國本土的膠囊列車。我感到像做夢。我分身在不同世界。阿窕見我發怔,說:“你也讀了科幻嗎?”一路(lu)上再無(wu)語。忽(hu)然(ran),耳(er)邊仿佛響起蘆笙的歡娛之(zhi)音。